父亲就是那头拉车的牛

◆孔 臻

一个村庄到底喂养着多少头牛？没人知道，我想也不会有人认真去清点，去做这些无聊的事情。但是村里人却会像古时皇宫选美女一样，将村里的牛一一拿来比较，认真筛选出最强壮、最优秀的那一头牛来，给它戴上全村“第一”的桂冠，为以后吹牛时找一些话题。

那一年，家里的那头母牛成年了，走在村里的田间地头，像一朵盛开的玫瑰，很是显眼！和它相比，其他的牛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。母牛们见了它都会有嫉妒羡慕恨的表情，公牛们见了它都纷纷暗送秋波，但是它心如磐石般坚硬，对村里这些公牛不屑一顾，根本就没有动过心，也从来不正眼看那些牛一下！显然，在它眼里可能是看不起村里的那些公牛们。

父亲打听到隔壁村有一头外地公牛，品种优良纯正，是附近牛中的极品。父亲就拉着母牛去找那头公牛，结果两牛一见钟情，相中了。一段时间后，家里的母牛顺利产下了一头小公牛。小公牛可能得到它父母的基因遗传，不但长相出众，而且骨骼粗壮、体型庞大，自小就和其他的牛不一样。

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它喂养着、侍奉着、呵护着，期待着有朝一日小牛为他带来荣耀。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，父亲如愿以偿。那年小牛3岁，在全村“牛会”上顺利夺魁，成为全村“第一”。

父亲的荣耀常常是写在脸上的，特别是在和其他人比牛或者有人当面夸牛的时候，他总是满面春风、洋洋得意的样子，就像捡到了一大个金元宝似的。

那个时候，父亲和牛几乎形影不离。凡是有父亲在的地方就能见到牛，凡是有牛在的地方就能找到父亲，父亲就像呵护着自己的子女一样呵护着那头牛。在耕田、犁地、赶车的时候他是从来就不用牛鞭的，有时用口哨，有时在路边随便捡一根小木条，吓唬一下就行了。其实，我知道，父亲是根本舍不得打牛的，特别是那头牛，因为他们有了真感情。

那个时候，父亲还很年轻，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壮年，而我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。父亲喜欢拉着牛车在村子里游荡，我喜欢坐在牛车上，从村子里的那条路上经过。父亲在前牵着牛慢慢地走，牛拉着车慢慢地走，我坐在车上随车慢慢地走。那条路上留下了父亲、牛和车的足印，也留给我一些深刻的难忘的记忆。

一次，我和父亲拉着牛车去了另一个很远的村庄，父亲是去拉瓦片来盖新房子。路途中突然下起了暴雨，父亲可能为了赶时间，就猛抽了牛几下，结果牛病了，一病不起！不知是雨淋病了牛，还是父亲抽病了牛？事后父亲后悔不迭，那天不应该打牛的！以后的几天父亲拉着牛东奔西跑，到处寻医问诊，总算是有惊无险，不久牛就完全康复了，又变得生龙活虎了。

几年过去了，父亲和那头牛的感情却是蒸蒸日上。我想，在父亲心中，我们的分量不一定就超过了那头牛。

但那头牛最终还是被父亲卖掉了，说准确点也不是父亲卖掉的，而是我母亲的杰作，卖牛的时候父亲根本就没有在场，当时父亲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个多星期了，但没有父亲的默许，母亲是根本不敢卖牛的！父亲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呢，那是牛的杰作。那天中午父亲和往常一样到牛圈里想将牛拉出来给它喂草，不料进牛圈去的父亲很久才从里面出来，原来他在牛圈里跟牛搏斗了一番，成了一名真正的“斗牛士”，但终究敌不过牛，他被牛顶伤了，牛可能发现父亲受伤了，才妥协让步，让父亲出来。母亲为什么会把牛卖掉呢，那是因为父亲被牛头顶伤了，母亲哭着说：“早点认得会是这样，早就该把它两刀砍了。”

母亲把牛贩子喊到家里来谈好了价格，才打电话给住在医院里的父亲，父亲听到母亲说要把牛卖掉，他没有说话，没有说话母亲就认为他默认、同意了！

这牛也怪，从来都不顶人的，这次却把父亲顶伤了，伤势严重，父亲有12根肋骨全部被顶断穿上了钢针，其中还有两根肋骨刺进了肺里，住了一个多月医院，父亲才能勉强下床走动。没想到，从来没有住过院的父亲，却因为那头牛住了这么久院，也算是破了先例。父亲被牛顶伤那天中午，母亲打过电话给我，她说父亲被牛顶伤了，但没有说伤成什么样，我也没料到父亲会伤到那种程度，就没有细细追问。可能父亲也想不到他会伤成那样吧！一直痛苦地煎熬了一个下午，等到晚上看他实在支撑不了了，弟弟才将他送到医院住院。

“伤筋动骨一百天”，出院后的父亲在家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，只能整天看着空空的牛车发呆。我回到家里，见一向闲不住的父亲好像丢了魂似的，一点精神都没有。我知道父亲在想什么，就问：“是不是有点舍不得那头牛了？”父亲没有明说，他只对我说：“农民没有牛，这土地怎么种啊！”我说，那头牛已经被卖了，等你好点了再去买一头来养。父亲听了这句话，面部表现出很复杂的样子！一句话也没有说，眼里却流下了泪水。

我知道，不是那头牛，父亲是不会轻易流泪的。

很多年过去了，家里又陆陆续续喂养过几头牛，但是再也勾不起父亲对牛的那份真情实感了！

如今，父亲也老了，和牛的距离越来越远了，我才发现，父亲原来就是那头拉车的牛！